时：或一日的黄昏
地：或一处
人：
老翁：七十岁，白头发，黑长袍。
女孩：十四岁，黑发，乌眼珠，白地黑方格长衫。
过客：三十四岁，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支着等身的竹杖。

第一场

[东，是几株杂树和瓦砾；西，是荒凉破败的丛葬；其间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一间小土屋向这痕迹开着一扇门；门侧有一段枯树根。
[夕晖斜映。老翁在枯树根上坐了些时辰，女孩将祖父搀扶起来。
老翁：（借助孙儿的力气，费力地试图站立起来。）孩子！喂，孩子！怎么不使劲呢？
女孩：（扭头向东望着，继而抬手一指。）爷爷，我听到有脚步声！像是有谁走来了，看一看吧？
老翁：（不耐烦地）甭管人家，扶我进去吧。太阳快落山，地气渐渐上来了。
女孩：（踌躇又带好奇地）我想……看一看。
老翁：唉，你这孩子！天天看见天，看见土，看见风，看见树，看见水，还不够好看么？什么也不比这些好看！偏偏你还要看谁？太阳下去时出现的东西，多半是带晦气的，看多了没什么好处。走，扶祖父进屋去吧！
女孩：不，等一等！瞧，已经走来了。啊，是一个乞丐！
老翁：（吃惊。）乞丐？（攒起眉，不悦地嘀咕。）这年头，自己日子够艰难了，偏偏又来乞丐！
[过客从东面的杂树间跄踉走出，暂时踌躇之后，朝老翁慢慢走过去。
过客：（走上前行礼。）大伯，晚上好！
老翁：（敷衍着应答。）啊，好，好！（转过脸嘀咕。）一把老骨头，都快入土了，还好呢！（又转过脸对他。）托福，我挺好！
过客：大伯，实在冒昧，打搅您了！我想向您讨杯水喝。走了很远的路，我实在渴极了。（四下里打望，现出愁意。）这地方太荒僻、太干旱。一个池塘、一片水洼，都看不见。
老翁：唔，可以可以。你请坐吧。（向女孩。）孩子，你去沏杯茶水来，杯子要洗干净。
[女孩应声，走进土屋去。
老翁：（坐在枯树根上，示意过客也坐下。）来，请坐吧。这是个苦寒地，日子过得艰难啊！（过客坐下。）请问，怎么称呼你呢？
过客：称呼？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一直这么走着。我不知道我的名字叫什么。我一路走，随便由人怎么称呼。有叫我“乞丐”的，有叫我“花子”的，有叫我“流浪汉”的，有叫我“漂泊者”的，有叫我“盲流”的，有叫我“客官”的，有叫我“过客”的……各式各样，我也记不清楚了。大伯若要称呼，就叫我“过客”吧！
老翁：过客？好好，我就暂时叫你“过客”吧。不过，我们国家是实行户口管理制度的，你户口本上的名字，总是有的吧？
过客：（尴尬地笑笑，）不瞒您说，大伯，我没有户口本。我随身带着的户口本，多年前就给弄丢了。
老翁：那就是说……你是不受官府管理的人？
过客：是呀！除了我自己，天王老子也管不着我！我上无片瓦，下无寸地。瞧，这个布口袋，这支竹杖，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老翁：哦……那么，请问过客，你是从哪里来的？
过客：（略略迟疑。）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路上走着。我走过的路，行过的桥，太多太多。若硬要回答这个问题，不妨告诉您说：我是从来处来的。
老翁：（点头。）“从来处来的”？唔，很好！答得好！请问过客，如今你要到哪里去，可以告诉我么？
过客：可以，当然可以的！但是，大伯，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这么走着。我要到某个遥远的地方去，这地方在前面的某地，很遥远。我只记得，自己一程接一程地朝前走，披星戴月地赶着路。我不记得自己究竟走了多少路程，眼下我来到这儿。接下来，我要走向那边去。（朝西一指。）喏，前面！
[女孩小心地捧出一个盛满茶水的木杯，来到过客面前，怀着敬意呈递给他。
过客：（感激地双手接杯。）多谢，姑娘！（将水两口喝尽，还杯。）啊，茶水好香，喝着暖胃！这番好意，真是少有，多谢多谢！真不知道我该怎样感谢你们才是！
老翁：谁顶着房屋走道？过分感激的话，你用不着说！
过客：是的，用不着说！天天这么走着，我受人家的恩惠，实在太多了。我都快……快感激不过来了。（振作精神。）好了，我恢复了一些力气。趁着天还没黑，我又要努力往前走。请问大伯：在这儿，您住了很久吧？您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个情形？
老翁：前面？哦，前面是片坟地。
过客：（诧异地。）坟地？
女孩：（插话。）不，不，不！那儿有许许多多野百合、野蔷薇，野果也很多，还有蜻蜓、蝴蝶、蟋蟀、灰雀、松鼠……我常常去那儿玩耍的。
过客：（眯起眼西望，神情仿佛看见了似的，随即微笑。）不错，不错！这些地方，是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野果、昆虫和鸟雀也很多。曾记得，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也常去这些地方玩耍。但是，大伯，您说得对，那是坟地。（向老翁继续打问。）大伯，请告诉我：走完那片坟地后，又是什么地方呢？
老翁：走完之后？（摇头。）不知道。我从没走过去。
过客：不知道？！
女孩：（摇头。）我也没走完过，所以不知道。
老翁：我只知道南边、北边；还有东边，你的来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对于你们，也许是最好的地方吧？过客，莫怪我多嘴！据我看来，你很劳顿了，还不如转回去吧。
过客：（吃惊。）大伯，您劝我转回去？
老翁：是的，转回去。因为，在天黑前，估计你是走不完的。在坟地里过夜，那怎么行呢？
过客：走不完？须在坟地里过夜……（沉思，忽然惊起。）那不行，不能走回头路！我自认为，我是带着使命的。而且，我的日程紧得很，我必须继续往前走！况且，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说实话，我憎恶他们！不，我决不转回去！
老翁：（摇头。）那也不尽然！你也会遇见心底的眼泪，为你悲哀！
过客：不！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我不要他们为我悲哀！
老翁：（摇头。）唉……你呀！对你这种人，我是很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