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窗前生着许多花儿。
我是个爱花的女子。
我对那些脉管里流着绿色汁液的植物充满了热爱，这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还记得中学时为了跑到郊外荷塘边的草丛里，枕着一派蛙声，闻着青草的芬芳读自己喜欢的书常常逃课，朋友们则怀疑我的血管里是否流着和它们一样的绿色汁液。
这样爱花的女子，却不幸住在没有泥土的所在。搬了新居，又是顶楼。我安了很宽的防护网，只为安放那些装满泥土和植物的大花盆。人还未入住，花儿却已经在泥土里扎下了根。
刚开始的设计是有些名堂的。为了遮蔽炎炎烈日，我选择了几种耐性很强的藤本。女儿的窗前，是一色柔粉的蔷薇，与她蔷薇花般粉嘟嘟的小脸相互映衬，相得益彰，而且等到长大了，那带刺的蔷薇又是一道防护网。我的窗前，侧面是长势健旺的山荞麦，当年就开出了细碎的白色花朵，招蜂引蝶。正面三盆风姿绰约的美国凌霄，会开出艳丽的大红花朵来，三株金银花，是为了日常泡茶消暑的，虽还未开花，生着绒毛的叶子也可爱。可惜它们没有在我的憧憬里长成绿叶田田的样子，而是夭折在冬天的寒风凛冽，滴水成冰里。我做了防寒修剪，还埋了土，但它们还是顶不住。我只好眼看着那些细弱的枝梢被朔风吸干了活气儿。第二年一开春，我又移来新苗，它们成活很好，连那样难熬的酷暑都熬过去了，可还是没能熬过严冬。
第三年我不再白废心思。可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原来盆里自生的一株牵牛花，结了种子落在盆里，在乍暖还寒的春风里，得了一点雨露，就蓬蓬勃勃地冒出一簇一簇的小苗来，我将它们分栽数盆。女儿则随时向里扔些她寻得到的种子，初夏时节又见人家花圃里太阳花开得热闹，随手掐了几支来，胡乱栽下去，居然生得很好。
如今两年过去，这些花自播自繁，占据了阳台上所有的花盆。倒省心得很，只须到了春天，哗哗浇几盆水，盆里就绿汪汪地生出花儿来了。于是干脆取了放任态度，只要生在盆里，便不忍去除，所以盆里的物种越来越丰富。就连两茎高挑秀美的狗尾草也在花丛里鹤立鸡群起来，茎细而直，叶疏而尖，疏洒潇落如一个俊朗的书生，自有一种风流态度。毛绒绒的穗子在晚风里摇曳生姿，被夕阳镶上一道金边，真有说不出的美！只有霸道的马齿苋不得不除。一场透雨过后，马齿苋便噌噌地疯长上来，三两天就捂满了全盆，不除它别的花草便都不能生长了。这时只好怀着怜惜的心情，一棵一棵连根拔起。拔完了，总收猛猛的一大把。敝帚自珍，自家盆里长的野菜，又生得这样肥嫩，真不舍得丢掉。掐了根，淘洗干净，细细切碎，拌上面粉，再加上葱花、咸盐等作料，不一会儿，鸡蛋大小三五个菜团已上屉蒸熟，红的茎，绿的叶，历历可见。蘸了蒜泥吃，不是珍馐，却是人间至味。
我是疏懒的女子，养花也是懒办法。因为怕异味，从不施肥，只把自己喜欢的牛奶酸奶芝麻酱甚至蜂蜜咖啡巧克力冲了水给它们喝。这实在是有科学道理的，而且我相信所有的花儿都是有灵的，它们能感受到我的真爱，所以生得格外茂盛。夫君虽然常常嘲笑世间竟有我这样的园艺师，却也不得不承认我的花儿“象喝醉了酒一样疯狂恣肆地生长”。我想传说里那些木妖花仙倘若有点影儿，生在我窗前的这些花儿在现世里一定最有希望成为一些美丽可爱的妖怪。我至情至性不拘形迹的爱该是它们得道的最好法门。
它们开得多么热烈呀！没有蜂蝶，就在窗前开出一派蜂喧蝶闹的气氛来。向日葵金色的圆脸象一枚枚小太阳，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转动它们的头颅对着天上的太阳行注目礼。几盆太阳花越是在阳光酷烈的时候越是开得如火如荼，初栽时一色大红一色玫红，如今被它们渲染出由浅入深，从红到紫的一系列颜色来，真不知这些拿着调色板的精灵还会玩出什么花样来。到了中午，充满汁水的细叶都收拢了，象一只小小的鸡毛掸子，开在顶上的花朵愈显出丰润娇艳。低矮的凤仙花乐得躲在牵牛花的阴影里享受清凉，一朵朵藏在叶子下面偷笑。那些缠绵的牵牛，纤弱的细茎，一律向左旋扭，攀援在防护栏上，顶楼夏日的午后，铁栏的温度早已过了半百，它们天天受着这样的炮烙之刑，却抽长出一片一片掌状的小叶子，每个叶腋间都偷偷孕育着纤纤的蕾，以致在烈日炎炎的午后，别家都早早拉上了窗帘，我却无论如何不舍得将它们独自关在窗外，也不舍得看不见它们绿肥红瘦的影儿。纤柔的藤蔓和叶子在防护栏上织络成一张密密的绿网，阳光经了它的过滤，明媚可不炫亮，带了点淡绿的色气，隐隐地，直绿到人的心里去……这时候，躺在床上闲闲地读一本喜欢的书，才切实体会到“枕上诗书闲处好”的妙处来，于是许多惬意的午后就这样过去了。当然那后一句“门前风景雨来佳”也是不错的。风雨来临，每一片叶，每一朵花，都随风雨飘摇，仿佛表达着它们对于风雨的敬畏与感激。新碧的叶子，更见风致了。暑气稍退，洁白无瑕的牵牛花次第开放如夜露洗过的星辰，照亮了慵睡的眼。一个丰盛的夏天过去了。可是这样的花开，一直持续到阳历的十一月。那时节晚上落了霜，娇弱的茎叶冻到透明，你以为它们就要不行了，可是太阳一出，它们又活了过来，开出红红白白的花朵，终于日渐其小，湮灭了。
宋无门慧开禅师有诗云：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有花开在我的窗前，便是人间好时节了。

二○○六年八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