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再也没有机会拉着你的手。
实际上，你已经离开我们十一年了。这十一年里，忙忙碌碌的我偶尔能梦见你，却总是和你隔着距离，大概半个身子的距离。醒来之后，我知道，这大概就是阴阳两界的距离。半个身子之外的你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中，而我，在尘世的喧嚣中为你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中和无法带你逃离那无边的黑暗而伤心至极……

马上又要到5月6日了。2001年的5月6日黄昏，你永远离开了我们。你一定是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但当我们把买回的药片重新包装后给你吃时，你总是假装不知道我们动了手脚。在回光返照的时候，你终于说，你不怕离开，但希望大家能给你选个干燥的墓地，因为你怕水。你的话让我们泪如泉涌。你一定看见了我们的泪水，但你可能还没有看见我们的心碎……现在，你躺在一个足够干燥的墓穴里，永远长眠。旁边，有豌豆花攀援在架子上，有你生前收工后常顺手拔回来给全家人吃的小蒜在地上亭亭玉立，墓头上，还有几根很好看的小竹笋挺拔向上。不远处的一块地里，紫云英的花儿正开得灿烂。记得你写得一手好字，生前常给人写对联，还能画上几笔，乡里搞“抬阁”游行之类的事情，你总是积极分子，因为你能用你的木匠工艺帮上他们的忙。因此，你一定会喜欢这些小花小草的。它们点缀了你的墓地，让你的墓地在每一年的春天里都能生机盎然。安息于地下的你，是不是会经常为自己的墓地有这样的氛围而高兴呢？
我很高兴今年清明节回去给你扫墓时碰见那个老人家。衣衫破旧的他是偶然从你墓前走过的，但他说你的墓地很好，还说他会看风水。我很愿意相信他的话。如果你的最后安息之地确实是一个风水宝地，这将是我们的最大安慰。二哥拿了几个水果给他吃，我想二哥此刻的心里也是盛满了喜悦。十一年前的那个黄昏，在你刚刚离去的那一瞬间，二哥的心一定是碎成了很多片。因为他边哭边按着胸口说好痛。后来，我边哭边走出家门去给他买回了一盒速效救心丸……
那个老人又说，在你墓地后的一块地里，还埋葬着一位兴化人，解放前在我们家乡开店铺，去世后就安息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我也为这番话高兴。生前的你很健谈很开朗。去世后的你也许没有什么人跟你畅谈吧。这位外乡人一定能和你成为好邻居。他还可以把自己在杉洋办店铺的经历告诉你，你也一定会听得津津有味。你们也会有共同的语言的。因为，在你还是少年的时候，我们家门口不是还摆着售货的柜台，而你的“大肚子奶奶”或者更长一辈的长辈就在那儿卖布吗？

但我的心依然疼痛。
母亲这回清明节也回乡下了。在二哥和我，以及妹妹、妹夫、外甥、外甥女去给父亲扫墓的时候，她在大姐家里帮助做饭。我知道，每年她都惦记着清明。这两年，她来到城关，却依然惦记回乡扫墓的事。我还知道，我们能经常回来扫墓，她倍感欣慰。然而，在我心里，总存着愧疚和悲伤。
那天，母亲说：“如果你父亲还能活十年就好了。他是个那么乐观的人，如果现在还活着，他一定开心得不得了。”她后来又说：“命运是没有办法勉强的。”这句话是专门说给我们几个儿女听的，因为她肯定知道我们是多么盼望你能再活上十年，哪怕只有十年！
你是累夸的啊！这六十四年的生命里，你享受的欢乐一定不会太多。在生命的最后一两年里，你忙着编织工艺品，那是一种竹编产品。心灵手巧的你，身材高大的你就坐在矮小的凳子上，辛勤地忙碌着。有一天，你跟母亲说，你腹部有点肿起来。我们都认为，那不过是因为你久坐的缘故，可谁能料到，你此时已身患绝症，而病魔已开始了对你的折磨……
那个黄昏，你离开了，带着无尽的遗憾和不舍离开了。那会儿，我还没有清醒地意识到:34岁的我就这样失去了至亲至爱的你！
不久后的一天，我看到一篇短文，是外国一个70多岁的老人写的。他在文中写道：“妈，昨天夜里我又梦见你了……”那一瞬间，我泪如泉涌！你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会明了我此刻的心愿：我真的希望在我70岁的时候，还能见到身体硬朗的你，还能和你一起闲聊，递烟给你抽，端茶给你喝！
这次在你墓前，我同样点燃了几根香烟，供你享用。据说，这种品牌的香烟价值不菲，那么，希望你在天堂能美美地享用。我相信，你这么善良的人一定会上天堂的。可惜，在你活着的时候，你没抽过几根好烟。可以说，你抽的都是劣质烟。如果我们给你买上一条稍好的烟，你一定要拿去换成两条低档的烟。妹妹告诉我，在你病重的时候，她去买了一包十五元的香烟，可你没抽几根。你虚弱得连抽烟的劲儿都没有了啊！

十一年了。你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给你扫墓的第二天，我特地陪母亲和姐姐去看即将重建完工的蓝田书院。站在书院门口，我的眼睛一阵阵温热：如果你还在世，你将会多么的欣喜！你必定会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讲述朱熹在蓝田书院讲学的故事，时而面带微笑，时而挥动手臂……
不知道在书院门口，母亲和姐姐是否也和我一样的感慨不已？
悲伤还在流淌，但生活还在继续。
我想，我们会把你永远记在心间的，连同记住你安息之地旁边和附近田野里的豌豆花、油菜花和紫云英。

敬爱的父亲，您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