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文良疯了。
好端端的一个人，居然就这么疯了。
一个国家级运动健将，因为成绩差了那么一点点，没能入围2012年伦敦奥运会，心里想不开，这是情有可原的，也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因此而发疯，他的心理素质也未免太脆弱了，别人对于他就不是同情而是嘲讽了。
就连我，心底也不能没有一丝鄙薄，虽然李文良曾经是我的弟子。
李文良是我在市少体校任教时的弟子。时过境迁，我还记得他第一次被爸爸送到少体校来时的那个样子：个子高高的，身材瘦瘦的,皮肤白白的，小小年纪（不过才九岁）鼻梁上就架了副金边近视眼镜。不单人长得有几分秀气，神情还透出几分羞涩。我一看就皱了眉头——这不是练体育的料，活脱脱一个小书生！他爸忙跟我解释，送他来学游泳，不是为了披金戴银，而是为了强身健体——李文良从小就爱看书，不爱运动，体质虚弱，经常生病，感冒发烧是家常便饭，打针挂点滴不在话下。这不实在没辙了，才把他送到体校来锻炼。李文良还死活不愿意呢，他爸像押囚犯似地把他给押过来。
好说歹说，李文良被留了下来。谁也没想到，这小家伙竟然脱胎换骨了。一开始又哭又闹，说什么也不肯下水；接着消极怠工，站在水里作壁上观；再后来呢，竟然爱上了游泳，每天不在水里泡三五个小时，他就浑身不自在。自然，他的身体也强壮起来，成绩也提高了。十二岁那年，他居然一举夺得市里少年游泳锦标赛12岁组50米自由泳、200米个人混合泳和4?00米自由泳接力的三项桂冠。这就产生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了：接下去的路该何去何从？是走专业运动员之路呢？还是仅仅作为业余爱好？
李文良爸爸的意思是，既然强身壮体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那就回家吧，毕竟运动员这口饭不好吃，辛苦不说，前途还不一定。要是以后拿不到世界冠军，这十几年就算白练了。到时候除了游泳，什么都不会，连就业都成问题。他爸爸的话不无道理——事实正是这样。可是作为教练，面对这一棵好苗子，我心里啊真是舍不得。幸而李文良那时候少年轻狂，他反问他爸：你怎么就知道我不行呢？我肯定行！李文良身上有一股倔劲，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正是这股不服输的劲儿，引领或者说驱动着李文良向前进。一年后，李文良在省里的游泳比赛中又拿了冠军，接着他就被省队要走了。从那以后，我和他的联系就渐渐少起来。偶尔，他会打个电话给我，简单地汇报一下自己的近况，告诉我他在某个比赛中拿了第几名。前年春节李文良回了一次家，顺便还来看过我。
后来李文良进了国家队，据说成绩还不错，在世界杯、世锦赛上都得过奖，还拿过大奖赛分站赛的冠军。听李文良他爸说，最近他在备战2012伦敦奥运会，我也在心底里默默地为他祝福，还教导如今这帮弟子以李文良为榜样。不料，关于他的最新消息竟然是：李文良因为没能入选奥运会而疯了！
2
据说李文良是因为急火攻心，痰迷心窍，疯了。
事情的前后经过是这样的。奥运会前夕，县教育局的局长在某个会议上碰到李文良的爸爸——李文良他爸是县二中的老师，是局长的下级——就顺口问了句，李老师，你儿子怎么样啊，有没有入围奥运会？
刚好前一晚李文良打电话给家里报告了喜讯，说是队里已经大致确定了参加男子400米自由泳的两个人选，孙杨和他。他爸心里乐开了花，觉得应该和大家分享这个喜讯，更何况是局长大人问他，就竹筒倒豆子——全交底了。
其实李文良他爸也就是在兴头上那么一说，没有当回事。可局长不这么认为。他马上将这个信息向分管文教卫的副县长作了报告，副县长又向县长作了汇报。县长说，这是我县有史以来第一位参加奥运会的运动员，也是我们县的荣光，要大做文章！
县长金口玉言就是不一样，大做文章这四个字真的是大有文章可做。各路人马接踵而至，你方唱罢我又登台。先是县文体局、街道政府领导带着红包上门慰问，接着县委报道组、县电视台、县广播电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背着相机带着录音笔上门采访。不光是李文良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邻居、同学，连他那九十四岁高龄住在乡下的老太公，都被记者“挖掘”出来，在电视上露了一回脸。
还不仅仅于此，县长大人说，等到李文良参加奥运会比赛那天，要把李文良一家请到县里去，住到五星级酒店“香格里拉”，县长亲自陪他们观看赛事直播。县长大人还承诺，如果李文良拿奖牌了，县里奖励一栋价值300万元的别墅；如果进前六名，奖励一辆价值80万元的跑车。
这样事情就搞大了。弄得李文良他爸心理压力很大——一个中学老师，几时见过这等排场，受过这等恩宠？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幸而李文良他妈在医院工作，开几片“安定”还算方便。
李文良他爸不知道这事该不该同李文良讲，天天摸着脑袋琢磨。他脑门上的头发原本就稀疏，经不起抚摸，所剩寥寥无几。后来，他想起了我，就打电话来跟我商量。
我沉吟了片刻后说，还是不要讲了吧。中国的运动员承受的压力之大，是无法想像的。某位运动员参加世界锦标赛前，父亲去世了，家里为不影响他夺冠，硬是将消息封锁了一个月。你们就不要无事生事了吧？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竟然很快就传到李文良那儿。原本平静的泳池泛起了浪花，李文良的心沸腾了。心一热，动作就变形了，节奏也打乱了，训练也出问题了。李文良奥运前最后一个月的封闭式集训收效甚微，成绩不仅没有进步，反而退步了；状态不仅没有调整好，反而变差了。——当然，上面是我的猜测，不能说是这个消息毁了李文良，但至少这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最后国家队教练组没有法子，只好临阵换将，用另一位运动员替下了李文良。7月10日，参加伦敦奥运会的中国体育代表团在京成立，公布的运动员名单中已然没有李文良的名字。
从天堂到地狱，李文良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到了家。你说他能不后悔吗？你说他能不懊恼吗？你说他能不上火吗？
3
疯是一种通俗的说法，医学上叫作精神病，包括精神分裂症、狂躁抑郁性精神病、更年期精神病、偏执性精神病及各种器质性病变伴发的精神病等。
像李文良这种应该属于偏执性精神病。因为受打击太大了，一下子不能接受，脑袋还不能拐过弯来，于是，他就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