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爷张医生
我的老家在巢湖北岸的一个小集镇上,是我儿时公社政府所在地。一条狭长的古街,南头便是公社卫生院,一个方圆几十里乡下人看病的唯一的去处。卫生院是一家地主老宅改建的,长方形的四合院约有二十间小房间,看上去虽有徽派建筑独有的风格,可经历风雨剥蚀的小砖青瓦却显着古老和苍凉。
听长辈们说,卫生院里原来只有两位医生。一位是年过半百的老医生,祖传医术,只是看中医,望闻问切,开处方拿中药,终日忙碌的乡下人回家后要天天费时熬药,到他诊室的病人也是迫不得己。一位三十出头,是那个时代特有的赤脚医生,肤浅的医术也就诊治乡下人的头痛感冒。乡里人看医生出门后,每每留下一串抱怨的话语,可也只能无奈地摇头叹气。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一个夏天,一群人忘记了暑热,公社书记领着大伙儿在震耳欲聋的炮竹声中,在闪光后烟雾弥漫的香气中,迎来了一位大学生,张医生。街上的人们听到这个消息,并聚集在卫生院大门前,想看看这个大伙儿盼望已久的科班出身的医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可当他们看到原来是一位二十几岁的小青年时,有的投以疑惑的目光,有的甚至叹气低语,面露失望的神情。
然而几年之后,当人们见到这位青年医生时,那往日疑惑或失望的目光早已消失殆尽。他对病人的永远的微笑,他在医术上的突飞猛进,使他闻名乡里,赢得乡人们的尊敬,也使他成了卫生院最忙碌的医生。在我还穿着开裆裤和小伙伴到卫生院玩耍时,总是看到别的医生的门诊室里只有几个人影,有时甚至空荡荡的,而张医生的门诊室里总是挤满了人,在静静地,或站或坐地等候。
也是从那时起,我时常听到大人们在谈到一个病人时总是说,去看张医生了吗?张医生咋说的?张医生说要转到大医院,那可就是危险的大病了。
无疑的,张医生渐渐地成了家乡人心目中的再世华佗。
那时,人们的生活是挣扎在温饱线上。囊中羞涩,捉襟见肘,乡里人是不能够轻易地坐上汽车,到百里之遥的县城医院去看病。可有这么一位可信赖的医生方便就医,乡亲们时常感叹,这是上苍所赐予这一片穷乡僻壤的难得的福祉。
街上的人们都知道,张医生原是城里人。大学毕业时,他父亲已经为他的工作联系好了一家城里的大医院。寒窗苦读十四年,他将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家里人都沉浸在喜悦中。然而张医生的分配志愿却使家里人大失所望。为了响应政府支援农村的号召,他自己决定到广阔的农村。家里人说乡下的生活苦不堪言,亲戚们说他傻,可他就是这样傻,傻到连父亲的气愤和母亲的眼泪也没有动摇过他的决心。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夏夜,他偷偷地离开了家,陪伴他的,是一个简单的行囊和一个手提箱,手提箱里是一支深紫色的笛子和许多厚厚的书。
在张医生来到我家乡的第二个温暖的春天,他心中的爱情就像山冈的花朵灿烂地绽放了。
女孩是街北头的吴凤英,是我家生产队队长的妹妹。她人如其名,不仅身材高挑,容貌秀丽,而且还是高中毕业,在当时算是有文化的女秀才了。她是民兵排长,在农事不忙的季节,人们经常看到她带领生产队民兵在打谷场上集训的飒爽英姿。这样一只美丽的凤凰,当然是许多小伙子心仪的对象。
他俩时常活跃在同一个公社宣传队舞台上。一个英俊洒脱,吹奏的笛音像山泉欢快地流淌脆响;一个能歌善舞,歌声如林中的晨鸟清脆鸣啼,舞姿像池塘的荷花在风中亭亭摇摆。
他俩相爱了,在乡亲们的眼中,自然是天设一对,地造一双。
可是到了秋天,街上有人传言,公社书记希望张医生弃医从政,到公社当团委书记。当然,条件是当他的乘龙快婿。人们心中明白,就张医生的才学,只要他答应条件,书记会在将来为他铺出一条光明的仕途之路,他会在仕途上飞黄腾达,出人头地。
接着不久,街上又传开,张医生的家人不愿他娶乡下媳妇在乡下生活一辈子,她的母亲好几次来乡下以泪洗面地劝阻儿子的恋爱。这时,许多人说,为难但却聪明的小伙子定会听从书记的安排了。
然而在之后的日子里,人们依然看见他俩在街上手拉手行走的双影,那许多人的预言也就在他俩的欢笑中瞬间化为泡影了。
又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里,街上的人们在和风中快乐地吃着张医生的喜糖。从此,街上的男女老少大多叫张医生姑爷,喊吴凤英凤姑。
凤姑先后生下一男一女,爱情的结晶给小家庭增添了欢乐。尽管那个年代政治挂帅,生活贫困,可姑爷和凤姑是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且又经历风雨的洗礼,情投意合使清贫的小家庭充满了甜蜜的欢声笑语,这也让街上的青年人看到了楷模。
八十年代末,张医生意外地遭遇到了不幸。
一个深冬的半夜,一个山村的年轻汉子急促地敲响了他的家门。他的妻子阵痛临产,可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家人担心送乡医院走十几里山路有危险,他只有请张医生到他的家接生。虽然张医生此时已经是乡医院的院长了,可他依然在紧急的情况下去山村看病。他带着医箱冲进了雪夜里,凤姑陪伴着。
新生命的啼哭声给那家人带来了莫大的欢乐。张医生和凤姑吃了一碗红糖荷包蛋,带着微笑返回。就在狭窄的被雪覆盖的山路上,一辆运货的小四轮车由于路滑刹不住,夺去了爱妻凤姑的生命。
意外的打击使张医生变成了一个怪异的人。每天一清早,张医生头戴凤姑生前的红色漂亮的发卡,身背红十字医箱,来到医院门口迎接一个个看病的人。他脸上依然带着微笑,手里拿着听诊器,不停地做着给病人听肺音的动作,旁若无人地喃喃自语。
眼含泪水的乡亲们说,姑爷张医生疯了。
在县城工作的儿子带他去省城看病,医生说,他因刺激而患了精神分裂症。
两年后,他又穿起了白大褂。县卫生局把他调到县医院工作,以方便和儿子一家生活在一起。
千禧之年,县医院出现了一位志愿者。一个穿白大褂的退休老人在咨询台为病人服务着。
人至中年,往往回顾岁月,评定人生,因而我时常感叹做人的不易。一个男人,于事业是一个造福一方的人,于妻子是一个忠贞于爱情的丈夫,可谓是一个可敬可佩的让人念想的一方人物了。我想,姑爷张医生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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