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慈悲的语言
——题记
傍晚散步的时候,我常常看到那位在芙蓉树下凝神伫立的老人。佝偻的背,一把绿色塑料暖瓶在背后的双手中轻轻颤动。晚风徐徐,拂动老人稀疏的白发和长须。虫蛾从黑暗的巢穴里飞出,在老人耳边鸣唱;夏蝉居于高枝,嘶哑的嗓门仍未止歇。这一切老人充耳不闻,他安静地立于树下,痴痴地凝望着,仿佛进入一个久远又沉静的世界。世界的全部就是树,这棵高大的花香四溢的芙蓉树。
没有谁能准确说出树的年龄。树在幼儿园门东面,幼儿园的第一批娃娃,现在已经是娃娃们的父母。老人是幼儿园雇佣看门的,每到傍晚,当沸腾的校园渐渐归入沉寂,他就提把暖瓶准时出现在这里。
打开校门,却并不立即进去,而是一个人,围着校园四周转一圈,确信没有任何异常,才回到校门口,倒背双手,凝视如盖的树冠。满树淡粉的花。花一丛丛立着,扫帚苗一样密集的花瓣,都是蓬勃有序、美而不妖的样子,看的人不由怦然心动。花香清冽,远远就能扑入鼻翼,引来不少人观望品评。但大多是站立树下,啧啧赞叹几声,转而离去。一夜风或雨,花瓣零落入泥,花香衰颓,再没有谁喜欢到树下停留。而老人,依然在傍晚,伫立于树下,默默凝视。
老人孤身一人生活。曾有一个当教师的儿子,和我是同事。在我刚调到镇上学校那年,不幸患脑瘤病逝。留下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在外谋生。儿子下葬后,老人开始在这里看门。这棵芙蓉树,与老人朝夕相伴许多年了。大概老人喜花草树木吧,有时我这样想。
“累了一天,你也困吧……”那天,我路过芙蓉树,听到他喃喃自语。我有些惊讶,环视左右,没有一个人。“睡吧,睡吧,明天还有活呢……”老人自语着,慢慢踱进校门。我抬头仰望这棵树,蓦然发现,那些密实排列的长叶,分明把对开的叶片合拢到一起。那些叶子,原来是能睡眠的!清晨,它们展开一张张睫毛样的小叶片,开始一天的生命张扬;黄昏,它们又亲密地紧紧挨在一起,在黑夜里互相依偎着取暖,休息。如果它们有梦,梦里肯定会见到老人,听到他风一样掠过的苍凉话语。
校园西面的花生地里,也时常有个苍老的身影在忙碌。
冬天,光秃秃的地里添了一座新坟,听说是老人的儿媳。夜里一个人在有煤炉的房间休息,清晨起来,人就浑身冰凉了。老人的儿子在外打工,三岁小孙子时常被老人牵着在地里走在走去。那时,老人身板还硬朗。还能把孙子举过头顶,然后驼在肩头上,听孙儿嬉闹,或者咿呀小唱。
春天,坟旁又添了一冢新坟。两个坟头挨在一起,像谁在搞恶作剧,把平坦的地里堆出两个极不和谐的小土丘。
老人忽然衰老很多。发是全白了,背有些弯,衣服在身上,像挂在细弱的木棍上,在田野里飘呀飘的。小孙子用手牵着,再也不能举过头顶。有时孙子在野地里奔跑,跑得气喘吁吁,仍咯咯笑着,笑得老人眼里脸上满是泪花。新坟里长眠的是老人的儿子,一场车祸,夺去了老人最大的心理支柱。
老人的地荒芜了好几年。很长一段时间,老人在田野里徘徊,踯躅着。身后的小孙子,仍然蹦蹦跳跳,摘野花捉小虫。
老人再出现在地里时,小孙子已背起书包走进校园。春天,老人在田野里点下一粒粒花生种子。邻居们都说,可惜了,这块地很肥沃,种什么都比花生赚钱!老人笑笑,依旧起早贪黑把地里点满花生。绿油油的花生地里,老人挥汗如雨。背是明显弯了,人却稍稍胖了些。傍晚,他依旧带着小孙子来到地边走走,看看。“爷爷,花生叶子怎么都并拢了?”小孙子蹲在地边,抚摩着这些即将合拢一起的叶片。“因为天晚了,他们要睡觉了。”爷爷意味深长地说。“那它们会醒来吗?”望望地边长满绿草的坟冢,爷爷说:“明天早晨,你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也就醒了……”
当你漫步于乡野弄巷,会看到大片盛开的蚂蚱菜花,这是乡间老奶奶最钟爱的花。如果你听到老奶奶们对着花儿们喁喁私语,可千万别奇怪。因为老人的凄凉与孤寂,都被叶子们装到心里,无人知晓。
在乡下,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植物,比如蚂蚱菜,醉浆草、白屈菜、羊角豆等。他们被许多老年人所钟爱。它们的叶子就像人的眼睛,一到傍晚合拢,睡眠。晨风一吹,又轻轻张开清亮的眸。大自然给予他们独特的灵性,它们是没有声响的最慈悲的语言。虽然默默,却能抚平人的孤独与创伤,与人休憩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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