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天伊重逢是在我们分别之后的第十五个春天里。她从北往南，我由西向东。我们相约在有着我们共同美好记忆的古老城镇相见。
我早到，在车站宾馆订好房间，买了第二天凌晨的票，然后背着背包一个人在街道上闲逛。我看起来像是身在异乡为异客，我的确没有找到一处记忆中的风景，也没有遇上一个旧识的人。我与这里分别太久。我们彼此已经完全陌生。
她的火车晚点两个小时。从站口出来一眼望见我，丢下小皮箱，跑过来跳到我身上。我抱住她，像抱住一只撒娇的猫。
她似乎一直没变，黑而调皮的眼睛，丰满而倔强的唇，叛逆不乖的鬈发，放肆的欢笑，银铃似的声音。
她放开我，端详我半天，开口对我说了第一句话：“你老了。”没等我反应，她又道：“不过，比以前更好看了。”
我狂翻白眼，看她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地笑。仿佛十五年漫漫光阴从未流走过。
我让她把皮箱放到预订好的房间里。然后找了家门庭洁净的饭店吃饭。她叫了瓶当地白干，拧开瓶盖，往两只精巧的杯子中斟满，握住酒杯与我对饮。她仰头一饮而尽，眉头都不皱。喝酒似喝水。
我知道她喜欢喝酒，豪爽却并不贪杯，所以她很少醉。
而我是个不懂自制的人，酒量也不足，喝酒总容易醉。
我凝视她。她面若桃花。

走出饭店，已见夕阳下沉。她举起双手，张开，努力伸向天空。我透过她指间缝隙看天外颜色。西天一片烂醉红。
我们走上铁道，踩着一根根被岁月洗尽棱角的光滑枕木，一直走到了记忆中的那座高架铁桥。铁桥依然坚固如初，英挺如初。岁月凛冽的风霜洗礼没有让它变得脆弱或腐朽。
走到铁桥中央，我们站在两百米之上的高空护栏边像两个疯子一样朝着大山深谷尖叫呐喊，然后咯咯傻笑。铁道上迟归的人们纷纷侧目。我们视而不见。我听见山的深远处温情而缠绵地回应着我们的呼唤。
晚风渐起，天空中下起一阵薄薄的雾，春天傍晚的清寒笼罩下来。不远处城镇上已有零星灯光亮起。山崖上那片茂密松林开始轻声地唱歌。闭上眼睛，仿佛能听到海底深处的潮涌在温柔而激烈地层层推近。
我们靠在护栏上，双手撑住铁栏杆，抬起头，身体后仰，努力后仰，以至于半个身子几近悬在空中，摇摇欲坠。我睁开眼，看着繁星密布的夜空，无数星星明暗交替地闪烁着，耀眼如同钻石。它们离我那么近，就在我头顶，仿佛我一伸手就能摘下它们，然后，送给我喜欢的人。
突然，我感到天旋地转般晕旋。我即刻收回身体。我想我还是有些害怕的。年龄的增长并不能使我克服在高空做这种动作时的恐惧。
我回到安全的位置。而她依然仰着身体仰着脸。她的头发垂直泻下，漆黑浓密，发梢在微弱的夜风中轻轻舞动。她睁着眼睛，不说话，颈项修长白暂，像一只骄傲的天鹅。她穿着羊脱绒的紫色大衣，里面着一件浅色紧身低领羊毛衫。她的胸部高高隆起，剧烈地起伏。我急忙伸手拉起她。她欢乐地大口呼吸，然后倾身抱住我，在我肩上喘息。
“如果你不拉我，你说我会不会就这样死去？”她附在我耳边说。
“我不会让你死。”
“我就知道，你一直对我好。”
“我不想当杀人犯。”我说，然后笑。
她突然放开我，睁着一双怨毒的眼睛盯着我。我觉得非常无辜，虽然我的确是戏谑了她。
她抓住我的手低头猛咬一口，然后丢开，说：“你变坏了。这是我的报复。”
她转身，我瞥见她嘴角那抹得逞的狡黠的笑。
“以前你一直都是这样捉弄我的。我从来都不生气。”我说
她回转身，举起拳头落在我肩上，“那是因为你傻呗。”
“可是你却这么喜欢跟个傻瓜在一起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你这里面装的都是邪恶？”我指着她的胸口，然后又指向她的头部，“还是你这里面有点小小的小毛病呢？”
她睁大眼睛，目光诧异地看着我，然后慢慢眯起眼，让我看不透她眼底的内容。我觉得惊恐，身体情不自禁往后退。
她伸手拉住我，非常用力。
“你就这么怕我？”
“我怕疼。”
“我以后不会再咬你的手臂了。”
“其他地方也不可以。”

山的那边传来火车高亢激昂的轰鸣声，一路惊声尖叫，震耳欲聋地咆哮着飞驰而来，很快就碾上高架铁桥。
我转身拥住她。我记得她最怕在这种地方遇上火车。
随着装满一厢厢煤炭或木料的火车一边怒嚎一边快速地飞奔而来，高架铁桥剧烈而高速地颤抖起来，它像一个突然患了羊颠疯的病人，整个身体不听使唤地散架一般地摇晃着，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我伸手拥住她，背对着火车轨道，听火车无数只巨大的轮子与铁轨相互摩擦撞击着呼啸而过。
火车过桥的时间其实很短，但恐惧感使时间走得格外慢。高架桥终于恢复平静时，我的心落回原处。
“没事了，今晚最后一趟火车已经过去了。”我安慰她说。
她松开我，仰脸看着我，与我近在咫尺，我能清晰看见她眸子里的星星。星星闪着光，像钻石。钻石之外是深潭，漆黑的，深不见底的，像宇宙里的巨大黑洞，无限神秘，无穷引力，有吞噬万物的魔力。
我意识到我就快要被这种魔力吸噬，可我情不自禁，身不由己，我既觉得快慰又感到恐惧。
“我饿了。”她突然开口说话。
我回神，发觉脸上热辣非常。我感到羞涩而惭愧。
“我饿了。”她看着我又说了一遍。我看到她眼睛里有明显的笑意，故意的，狡黠的笑。
我知道她又得逞了。
“以前前面有家小的零食店，不知道是否还在，我们过去看看。”我说。
她伸手挽住我的手。手心里有她指尖传来的凉意。我握住她的手放进我的大衣兜里。她很温顺，把头轻轻靠在我肩上。我猜想，此刻我们的背影一定像一对恩爱的恋人。
小店依然在，比十五年前扩大了几陪。
我们拎着满满一塑胶袋的食物出来，迫不急待地撕开食品包装袋。她双手握满食物，一边大口大口的往嘴里送食，一边欢笑着在铁轨上放足奔跑，像只刚刚飞出牢笼的小鸟，快乐的没心没肺，无缘无故。
我看着她雀跃的身影，欢乐爬上我嘴角。我的心轻易就被她感染。无论喜悦，或是忧伤。
很快，她奔跑着回来，眨着眼朝我举起她空空的双手。我惊讶，怀疑她跑出去只是把食物丢到了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