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而古老的湘西大地，这里是我的家。而我，只是一个魂魄，或者，你可以叫我女鬼，我也记不得我叫什么了，这些都不重要，我只知道，我在等，我一直在等，等他回来，我的云笙。
一
我和云笙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们常常会去池塘里看鲤鱼，会在河边种柳树，会靠在一起听风缠绵，看一夜落花，我们还会在桥边吟唱着村里流传着的歌谣：谁在哭啊，哭暗了天狼，谁在哭啊，透骨的丹砂……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悲伤的童谣。云笙告诉我，在湘西，一旦人客死异乡，都要让赶尸人将尸体带回来，将魂魄带回来，落叶归根。他说，如果有一天，他死在外面了，一定要等他回来，再看我一眼。还记得当时我很生气地说他，你不许死，永远不许死，就算是死了，我也会等你回来，可是你，千万不能忘了我！……没想到，一语成谶。
在湘西，有志向的男子都是要出去闯的，可能因为我是富家小姐，云笙怕配不上我，硬是要出去闯一番天下，然后回来迎娶我，我无可奈何，也只能由他去了，只是无论怎样，也要平安归来，莫失莫忘。
离别的那日，送良人到渡口，纵有万般不舍，也只有看着他的青衫隐去在暮色中……
二
云笙，你走后的第二年初春，这天正好清明，我还在哼着那首童谣，娘她突然跑来告诉我说，你死了。死了，死了，客死在他乡了。你不知道当时我是怎样的绝望，你不守信用，你说过的，你会回来，会回来，娶我！怎么这么快，你就忘了呢，丢下我，而去。
从此，生死两茫茫。那一夜，我哭倒了城墙，哭瞎了双眼，哭出了血泪，哭白了长发。这深宅大院，这画栋雕梁，这满身浮华，没了你，又算什么呢？我不再说话了，只默默等着赶尸人将你带回，你说过的，会回来。
可是，我没有用，我等不到你回来了，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日已枯萎，伶仃的白发，梳弄着牵挂，直到我发觉我可以轻飘飘的飞起来了，很轻很轻，就像现在这样，只是个魂魄。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魂魄一直都不曾散去，或许是因为我的执念太重了吧，连地府也不收我。孤魂野鬼四处飘荡，这也正是我想要的，我不要转世，我不要投胎，我不要过忘川河，我不要喝孟婆汤，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忘了你，我要等你回来，等你回来，再看我一眼。
日复一日，不知赶尸人能否把你带回来。流云流走我指尖的沙，风吹旧了黑白色的遗画，你为我种下的柳树又长出了新桠，为何，为何，还不见你，回家！
明日又是清明，你的祭日。
三
清明灞上，牧笛悠扬，漫天的杏花，断肠的笛声，招魂的穆幡，让我泪如雨下。
黄昏过去，夜色降临，我仍回到家中，想起当年我们共剪暖烛，而如今，我们同为鬼魂，竟也再难见上一面。我有预感，就在今夜，云笙，你会回来。
静静地，我点上冥灯，冷坐阶前。泪眼望归人。
轻轻推开雕花的窗，洒下一路沉香，云笙，可要记得回家的路。
入夜，静谧中，我听见了赶尸人的号子，他们朝这边走来，近了，近了。一个彪壮的汉子，后面跟着一袭青衫，是他，是他，云笙，回来了。我看见了他身后的魂魄，眼神呆滞而涣散，像是渡过忘川河似的，念此心中不禁一泠。我举起冥灯，这灯是专门指引魂魄的，为的便是让云笙可以看见我，找到我。云笙他呆滞的目光竟只是淡淡地扫过我的脸，没有任何反应，然后转身走远，不曾回望，终是消散，消散了…怔怔望着他散去的魂魄，我傻了，呆了，手中的灯啪嗒落地，流萤四散，殇歌安详。
我们的过往，还记得吗？桥边的童谣，还会唱吗？我们的誓言，莫失莫忘啊，怎么能就忘了呢！！呵呵，他不记得我了，他彻底把我忘了，没有留恋，没有誓言。
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何再死一次啊。这一夜，厉鬼的嚎哭响彻山峦，那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啊，多么惨烈。直到天狼渐暗，天光大亮，梦碎，梦醒。
四
原来，鬼也是可以失忆的。
是的，我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仍每夜点着冥灯站在河边，我只知道我好像在等个什么人，究竟是谁，我也不知道了。年复一年，自己的执念太重仍旧无法转世，说是执念，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在执着着些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河边来了一个摆渡的船家，不是白发翁叟，倒是个年轻男子。我知道他看不见我，所以我仍旧每夜在河边点灯。直到有一天，他居然来找我说话，我十分诧异，他说他是地府忘川的摆渡人，来渡我转世。可我始终不愿意，我说我在等人，他说没关系，他会一直等我，等我愿意离开。
夜深了，我们相顾无言。他坐在我身边轻轻地哼起了调子，像是首歌谣：谁在哭啊。哭暗了天狼，谁在笑啊，透骨的丹砂……
我顿时如中雷击，为什么，为什么这歌谣如此熟悉
见我奇怪的表情，他只是摇摇头，喃喃道，这首歌谣，说也奇怪，我一生下来就会，而且还忘不掉，就像前世的记忆似的
我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轻轻点了点头。
他突然回头来对我淡淡一笑：点灯的姑娘，他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