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天的原风景
好多东西是藏在冬天的。比如,油坊。其它时节饭菜里星星的油花是从哪来的?我从没过问的兴致。有时见父亲拎着半瓶黑糊糊的豆油从村外晃来,我的腹胃就条件反射般地咕噜做响。母亲掂量着油瓶,半天才说,得澄清了才可以做菜。
这只是借口,日子好干瘪,得把油星摊匀了算计。于是,我撒腿就跑,一直跑到村委大院三间低矮的土屋前。我趴在窗口往里瞅,屋内黑洞洞的,眼睛得适应很久才会触到那些面无表情的家伙。一口大锅灶,几双大雨靴,还有些叫不出名堂的器具。它们落寞的躺在那里,我敢肯定他们和我一样,整天因见不到一滴油而郁郁寡欢。以致让蛛网缀结,风尘湮没昔日的模样。
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把我们三个季节的窥望锁在门外。除了冬天,这里是小孩子的天下。除了冬天,只有我们小孩子会把赤裸裸的心思毫不吝啬地捧出,晒晾。油坊门前有条石阶,我们有时坐在上面喊歌谣,或编野段子。那必是玩累或饥肠辘辘的时候。
油坊紧挨着磨房。磨房终日有个白蓬蓬辨不清面目的人,在隆隆的机器声中抻一条长长粗粗的大面袋子。那些白白的面粉一旦和成面,做成糊或饼,就是黑糊糊,硬邦邦的。那刺耳的轰鸣更无油坊的和谐与温情。水池干涸时,我和小伙伴躲在里面藏猫猫;偷吃母亲吊在梁上的玉米面饼子后,也会悄悄爬进池子,蹲在角落回味玉米面的甜香,直到大人紧张的呼唤划破夜空。
当老光棍瘸腿泉把红红绿绿的征婚广告贴满自家北窗,我们就知道,冬天真的要来了,油坊真的要火了。
大清早,泉把油坊的门打开。陆续有壮年人来生火,炒豆,压油。偌大的锅灶,拥挤的人群,辛辣的烟圈,还有嘈杂调戏的喊嚷。冬天的油坊,真正迎来她的鼎盛时期。男人们吸旱烟,站炕角;女人们打扮簇新,眼神暧昧地在人群里搜来寻去。打情骂俏是油坊里最荤的一道菜。时常会见几个女人围成一团,把精壮的男人按倒油腻腻的地上,三五下就剥得赤条条,无颜见人。
忙碌的是踩油人。几个精壮的汉子,足蹬大雨靴,额上汗珠淋漓着,站在水汽蒸腾的大锅里有节奏地踩踏着。黄豆大的汗珠纷纷滚落大锅里。我们悲哀地慨叹,怪不得家里的菜总是那么咸,那么涩。
太阳斜到西山头,带走了油坊一天的喧嚣。人们仿佛在外面游荡了好久好远,陆续从四面八方返回夕照里的橘红色小村。只有这个时候,爷爷才破例走出饲养院,送回冬天的第一瓶油。他通体金红,倒扣双手,一步一咳地走来。黑糊糊的油瓶子,和着蹒跚的步履,有节奏地敲打着他油光光的黑棉裤。
二
爷爷常年呆在队里的饲养院,很少回家。每天三餐由我们小孩子轮流送饭。逢年,父亲会亲自去请爷爷回家。
从家到饲养院的路,要经过一个干涸的土湾。只有炎夏的雨季,湾里才会积满浑黄的水。和爷爷一起在饲养院干活的,还有本家三叔。三叔嗜酒如命,年过四十依然孑然一身。三叔醉酒后便丧失理智,东骂西打。惹了众怒,人们就合伙捉弄他,趁他酒后昏睡,抬到门板上,扔进涨满水的湾里。夏天的土湾,经常有三叔在浑浊的水里挣扎扑腾的狼狈相。只在这个时候,爷爷阴霾的面色才会稍稍放晴。他佝偻着背,叼着绿宝石嘴烟锅,蹲在岸上悠然地欣赏三叔拙劣的表演。
爷爷的背从来就没伸直过。那个驼峰样的突起,常常让我疑惑,爷爷上辈子是否生在沙漠,前生为一峰骆驼。奶奶不屑提及爷爷的驼背,那里面仿佛裹满两人所有的恩怨情仇。爷爷的脸始终是阴沉的,除了见到我。我曾在《最后的西瓜》里,详尽记叙过爷爷对我的爱。那该是一种原始博大的亲情,只是我懂得珍惜的时候,爷爷早已驾鹤归西。
奶奶与爷爷是前生的冤家。这话奶奶常挂嘴边,我们已耳熟能详。奶奶时常鄙夷地瞪着爷爷弓一样的背影,撇撇嘴说,造孽的死老头!可我不喜欢奶奶对爷爷冷漠的态度。爷爷很可怜,他只能侧着身子睡觉,那个鼓鼓的驼峰不仅带来行动的不便,更让爷爷在阴雨天大汗淋漓,痛痒难忍。奶奶说,那是爷爷自找的。
爷爷和奶奶简直水火不相容。我爱奶奶,更可怜落魄的爷爷。我想弄清楚爷爷驼背的原因。但父亲对此讳莫如深,母亲则谨慎地瞧瞧爷爷黑着的脸,坚不开口。在爷爷和奶奶一次激烈的争吵中,我隐约听出爷爷那段不光彩的经历。
年富力强的爷爷迷恋赌博,常常夜不归宿。直到债务累累,不得不瞒着奶奶和家人卖身做壮丁还债。爷爷失踪后,家里重担全部压到奶奶身上:四个孩子,两位年迈的老人,全靠奶奶这个小脚女人来养活。几年后的春天,奶奶带着孩子在地里挖野菜,远远走来一个衣衫褴褛的驼背叫花子——负伤后偷偷逃回的爷爷。为此,爷爷负出惨重的代价:永远无法伸直的背,和终生不能唤回的夫妻之情。
团聚后的爷爷奶奶成了无法缓和的冤家。指责,吵闹,摔打几乎主宰了所有的日子。在一次剧烈的争吵后,奶奶一气之下去了东北。任凭父亲如何劝说,奶奶都不肯回头。爷爷闷头不语,蹲在卷好的行李卷上长嘘短叹几声,毅然走进队里的饲养院。
奶奶是父亲的一封加急电报催回的。那年冬天的雪特别大。奶奶刚进家门,就到炕头寻找生命垂危的孙女。当我踩完雪,穿着湿漉漉的鞋子走进家门时,奶奶才知上当受骗。父亲窘迫地说,不说你孙女病危,你肯回家吗……
爷爷和奶奶的分居生活正式开始了。爷爷的一日三餐,由我和妹妹轮流送。爷爷总在我送饭时,偷偷说声:明天早点来,我背你去集上买熟猪肉吃。趴在爷爷鼓鼓的驼背上,吃油腻腻的肥猪肉,是那个年代很奢华的事。妹妹常常指着我油光光的嘴巴向奶奶告状:“爷爷偏心!”奶奶更是借机数落爷爷。
但爷爷仍旧惦记着家里,惦记着我们干巴的日子。每年初冬,爷爷就会早早从油坊打回一瓶油送到家里。那是多么快活的时光啊!夕阳斜洒的余辉,金光闪亮的白胡须爷爷。躲在灶间,瞪着油瓶不再吱声的奶奶……
三
冬天的爷爷并不孤寂。除了有本家三叔做伴,更有和饲养院一墙之隔的粉坊。
粉坊有三间土坯房建成。按工序分为三部分:北边一溜排开的是埋于地下的水泥大缸,里面浸泡着刚磨好的红薯浆;东面是一个大石磨,一头灰白的小毛驴被黑布蒙住双眼,拉着石磨不停地转啊转的,一些白白稠稠的淀粉糊就顺着磨沿流到磨下的大缸里。石磨旁有个大木槽,堆满了铲碎的红薯。西面的锅灶是整个粉坊最诱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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