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张爱玲一篇文章，说中国是没有跳舞的国家。“浩浩荡荡的国土，而没有山水欢呼拍手的气象，千年万代的静止，想起来是有可怕的。中国女人的腰与屁股所以生得特别低，背影望过去，站着也像坐着。”因了张爱玲这一段话，使我对她一直心生不满。舞榭楼台，夜夜笙歌，古代舞女的曼妙舞姿，曾勾起我心中多么美好的遐想，还有中国女人的背影缘何在张爱玲眼中如此不堪，也是令我费解的事。想来这位奇女子心高气傲，对一般世俗的女子便有了尖刻的评价吧。
不过，说中国是没有跳舞的国度，却是我不能赞同的。早在诗经时代，少男少女们便以舞会友，表达情意。如《郑风萚兮》中那位开朗的女孩边唱边跳：“萚兮萚兮，风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萚兮萚兮，风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女！”那时女子称爱人为伯或叔，全诗意思是“树叶脱啊树叶脱，风吹飘飘起又落，叔啊伯啊你快来，你来唱歌我拍和。”俨然是女孩子载歌载舞向男孩示爱。还有《猗嗟》中，那个美男不仅“清扬婉兮”，而且“舞则选兮”，看来舞姿的优美与否，是当时评判一个人素质优劣的基本标准。而《诗经》本身，即是供配乐演唱的歌词，想那远古的宫廷苑囿之中，少女们衣袂飘飘，舞姿婀娜，和着天籁之音，该是一个多么富有诗意的国度！
这种美妙的舞蹈想必一直在浩浩国土之中飞扬，所谓长袖善舞一词，创造的灵感应来自于太多的长袖婉转流动吧。不幸的是，后来女子们的长袖并非专为爱情而舞，它往往是被迫的，甚至带点势利的色彩。汉代的赵飞燕身轻如燕，旋舞于股掌之间，所图的恐怕不仅仅是观者的赏识，其中的无奈常人是难以知晓的。至于杨玉环，一曲《霓裳羽衣舞》惊天动地，却换来了“宛转蛾眉马前死”的悲惨结局，从此那个自私的老男人只能在梦中去欣赏飘飘仙袂、寂寞玉容了。唐代“舞低杨柳楼心月”，宋代“西湖歌舞几时休”，舞女们开始背负世人厌弃的目光，舞也只剩下空洞的手势和不够清灵的步伐了。这样一想，张爱玲说中国是没有跳舞的国度，应该是这个缘故。
在我看来，舞蹈是心灵的写意，是流动的激情，是舞者内心不可遏制的冲动。记得张爱玲那篇文章中还特地提到了外国的舞蹈，说其中含有“深艳的情感”。这里的深艳，应该指一种感情的放荡。我在许多外国电影中看到男人和女人们装模作样地跳着交谊舞，斯文内敛，彬彬有礼，而内心却燃烧着熊熊烈焰，爱欲交织，《魂断蓝桥》中的男女主人翁便是在此情境下爱的如痴如狂。还有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第一次遇见自己的所爱渥伦斯基，背景也是一场高贵的舞会。在衣着华贵的众舞者中，惟有安娜一袭黑裙，气质优雅，一下就勾住了这位花花公子的目光。不过，最喜欢的场景是电影《乱世佳人》中那一段众人狂舞，完全是兴之所至，主人公斯佳丽笑靥如花，满头的金发随着奔放的舞步飞扬，那种兴奋是发自内心的对生活的憧憬热望，是张扬的生命力的迸发，更是灵魂里某种情绪的宣泄。
正因如此，上大学时我一度迷恋上了随心的舞步，每逢周末，便常常流连于学校的大小舞场。最疯狂的一次是大二那年新年的前夜，随室友们辗转各个舞场的后果，是正陶醉在自己的舞姿中时，忽觉脚底一软，低头察看，竟发觉自己皮靴后跟不翼而飞。回寝室换了一双靴子继续跳至黎明。那种狂欢的快乐，想必是性情的舞步带来的，它令人忘了身体的疲顿，只一味地将内心深处的激情宣泄至极点。我把它叫做情绪的体操。有部电影叫《红菱艳》，说的就是舞蹈的这种非凡魔力。想必那晚我所穿的鞋子，也是具有魔力的红菱，它不停地告诉我，什么都可以丢弃，唯独不能丢掉可以使自己快乐的动力。
后来看电视，发现还有一种爱尔兰的踢踏舞，源于乡间，却糅合了人们的集体智慧，欢快的群舞中，将力与舞、细腻中的粗犷、柔情中的野性这些人类最初的激情统统释放出来，看着舞台上金发碧眼的一群人踢踏有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多年前走街窜巷、手舞红色缎带、脚穿黑底布鞋载歌载舞的秧歌队，整齐划一的舞步中虽没有踢踏舞的多变，却也蕴涵着中国乡下民众的慧心和韵律感，也是对人生知足的自然流露。这种舞蹈的优点在于易学好跳，所以近些年在一些城市社区的活动场地，常可见扭摆腰肢跳秧歌的一群人，以老头老太居多，起初年轻人可能还大呼小怪，很快许多人也会融入其中。除了健身操，这也算是全民健身的热门舞蹈。
在所有的舞蹈中，我最爱的应属芭蕾，一种起源于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舞蹈，虽是当时贵族为娱乐身心而创，但舞者华美的舞姿不但惊煞了当世，也立即风靡全世界而经久不衰。不过看过的第一出芭蕾舞剧，并不是美轮美奂的《天鹅湖》或《天鹅之死》，而是《红色娘子军》，一出反映革命者英雄气概的红色经典，表演者的舞姿以雄健悲壮为主，尽管如此，年幼的我还是被男女主角足尖上所展现的魅力所惊倒：小小的足尖不仅能支撑整个身体，还能承担身体的轻巧和灵敏，这种印象在我心中深刻如烙印。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坚持踮着脚尖歪歪斜斜走路，以至于家人吓坏了，以为我不幸落下残疾。若干年后，我不顾女儿反对，坚持送她去学芭蕾，可惜小家伙对芭蕾不感兴趣，勉勉强强学了一个夏天，就草草结束了我延续至今的芭蕾之梦。
最近一次欣赏舞蹈表演，是去年五月份在杭州宋城，有一出叫《宋城千古情》的专场演出。据说这是国内首次室内上演的立体全景式歌舞表演。坐在豪华的表演厅内，不仅可以感受舞者们的翩翩舞姿，更可以在立体全景的视觉冲击下无限拓展想象的空间，令人叹为观止。当杭城外、断桥边，美丽的白娘子和许仙因缘而遇，舞台上下飘落丝丝细雨之时，幕景本身的魅力已远远超出舞者精湛的肢体语言。这种演出色彩是绚烂的，技术是纯熟的，它是一种精致的艺术。
而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里的舞蹈，就显得世俗许多，也沾染了许多人间烟火。每天清晨或黄昏飘扬在清风中的曲子，如火如荼，是让人身心愉悦的吵嚷。这种音乐很单调，永远是丁丁当当的快节奏，踏着节奏扭动腰肢的大妈大婶，脸红红的仿佛是春末夏初的骄阳，煞是好看。于是有许多人驻足观看，我也常常失神地站在一群观众里面，头上是不知倦怠的碧蓝的天，眼前有千年舞者的幻影掠过，心里便慨叹生命的热情和放纵，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融入其中，和城市一起舞动，真正感受到肢体流动之中飞扬的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