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记事

老城记事

靡届散文2026-02-08 08:30:20
那是座小城市。在老城区,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派小县城风貌。
不算干净的路面显现着风霜的痕迹,旧的沿街小店,旧的市场,来来往往的行人操着一口熟练的方言。买烟花爆竹的小贩簇拥在十字路口,走几步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炮响。年轻女子均浓妆艳抹,躺着蓬松的卷发,颇有几分非主流风格。市中心的广场上,炸串、豆腐串、臭干子、糖葫芦的小摊一应俱全。
奶奶家住的居民楼,是已有几十年历史的老房子。只有三层老,搭建的红砖裸露在外,多数居民仍保持着最初的木制九宫格窗棂。屋内的水泥地面,踩上去生硬而坎坷。
老城里居住的老人应许大都有着节俭而念旧的性情。厨房里摆一只装水用的铁桶。舀一瓢水,倒进木头架子上的塑料盆里,便是洗手台,静止的水体可供多次使用。无论洗手、洗菜还是洗碗,用过的废水总要留下来,储存在一只长年搁置墙角的大水盆中,取代了抽水马桶的功能。
奶奶家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盆子。洗头时要弓下身,把头栽进盆里,一点点撩水冲洗。到最后,须另一人帮忙,端一盆水,兜头淋下,温热的清水裹着脖子,划过面颊,经由发梢流下。如此几遍,方可算洗得干净。
南面连接阳台的房间,当作储藏室使用。食物、植物,以及案板锅排等的杂物都堆积在此。靠窗的桌子上,放着爷爷的骨灰盒和遗像,与这座老房子一起,静静地呆了几十年。每当我踏进这间屋,桌上总换了新的贡品与香火。爷爷在黑白照片里温和地笑着,从侧面看,干净明亮的反光,不染半点阴郁。或许在奶奶心中,爷爷始终不曾离去。大半辈子的辛苦,并不孤单乏味,总有另一个人,在这冗长岁月中,与之相伴。

我住的房间,是叔叔住过的旧屋。
四年前的旧木窗已全书更新为铝合金推拉式。换了新桌布好、和床单,天花板上易拉罐作外套的灯泡也被扯了下来。因为过年的缘故,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惟有靠墙搁置的书柜,还是以前的模样。
书柜是木质红棕漆的,做工并不精致。顶上摆一尊大卫头像,与我的书柜不谋而合。大约奶奶不晓得要如何清理,听凭它被尘埃覆盖,浮光掠影里,渐生出颓唐。
我自幼学画,父母却全然不懂美术,惟一有些交集的,便是这位几近素昧平生的叔叔。幼时的我整日只顾与表妹嬉玩,隐约记得他总是坐在桌旁,并不翻书作画,只是沉默地坐着。
书柜里是整排九十年代的画册,纸页已变得干燥生脆。大一些时,它们便成了我乏味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伙伴。我始终觉得这是某种奇妙的契机,引导我步入未知的新世界。列宾的《伊凡杀子》,我久久不能从那幅画上移开目光。画里的伊凡形容沧桑、面貌扭曲,目眦欲裂,而瞳孔却缩成一对漆黑的点。惊恐、疑惧、残忍以及不安,那双眼睛里流露出复杂而绝望的神色。一支画笔,几色颜料,却仿佛囊括了整个世界,直渗入人性最深之处。从普桑到达维特,从达利到毕加索,无一例外的鲜明与深邃。
在一本旧笔记簿中,我终于寻到他的丝缕痕迹,那是一张黑白照片。棱角分明的面庞,没有褪去少年的青涩与率真。眼神明亮,专注地望向镜头之外的某处。照片旁边是七个潦草的钢笔字,“我自横刀向天笑”。那一瞬,我如同穿梭时光去往了八十年代,瞥见他唇畔一抹年少轻狂的笑容。本子里夹了几张贴画,是旧年代里翁美玲的黄蓉扮相。应当不难猜想,这机敏灵动的姑娘,便是那时他心里的最爱吧。
我把画册笔记簿统统放下,阖上双眼。梦境纷至沓来。遮天蔽日的蝙蝠从戈雅的版面涌出。在辽阔无际的麦田与梵高比肩而立。抑或钻进莫奈的画,感受混沌迷惘的日出。倏而站在卢浮宫的门厅,为巴洛克的光芒所折服……醒来依然只见窗外一树摇曳的月光。这安谧而绮丽的时刻,不能与他人共享。我忽然明白,丰饶广袤却不动声色,那便是一个画者的灵魂。
奶奶家的墙壁挂了些他的画。多是静物,精雕细琢栩栩如生。最喜欢的一幅是挂在阴湿逼仄的盥洗室里的。那是一条搁浅的木船,半边身子陷在淤泥里。背景是倾圮的斜阳,兀自孤独地盛放。我正欲用相机拍下这安详的时刻,忽然想起狐狸教给小王子的哲学:“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实质性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居民楼的东边,是一片平方居住带。保留了上世纪的传统式样。自家砌墙隔开一个院落,装上红或绿的铁门,强顶嵌着一排防盗用的碎玻璃。穿插在居民房之间的,是不足两米宽的泥板小道。从小巷穿过,能清晰听见别人院子里的犬吠。崭新的大红春联贴在锈迹驳驳的铁门上,其他的一切都褪了色,连太阳都是旧旧的。
两间房之间有一个小空隙,仅容一人侧身通过。钻进去,再随着墙的结构绕几个弯,便站在一块土石小丘上。对面石砖墙上有个小孔,竟有水自小孔汨汨淌下,沿着地势,形成一条小河沟。并不干净,河水里有经年的垃圾和脱落的木栅栏,只横着水泥板当便桥供行人通过。
我用相机拍流出水的墙上小孔,拍透过墙头电线和屋檐裂缝的下午四点的阳光。然后站在小河沟的水泥桥上思考,眼睛看不见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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