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深处，有一头老牛，执拗地昂着头，眼角流下浑浊的液体。人世沧桑，转眼二十余年，那尊带泪的老牛的形象不仅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淡去，反而如雕像般时时浮现在我的梦境中。
我那时候大概只有七八岁光景，每天下午放学后的功课就是放牛。家里的牛是我小时侯最亲近的伙伴，但那时候我更爱狗，因为它活泼，可爱，会在我放学临近家门的时候舔我的脸。牛显得老气横秋，对于小小的我来说，确乎太伟岸了些，况且还长着弯且长的一对犄角，硬硬的。爸爸说，可别惹恼了它，不然，会顶人的。但是，它似乎从来没恼过，就算我把装书的破布袋挂在它的角上，它也毫不在乎。每天下午，我就会带着可爱的小狗，牵着老牛，到门前的池塘边，把缰绳一放，任它自己吃草去。有时候，也会骑在它的背上，学电影里的草原英雄骑马驰骋的英姿，但是遗憾的是，老牛很丑，没马英俊。而且大概是老了，总跑不快，任调皮的我怎么用树枝抽打它的屁股，它还是一副慢吞吞的样子，气死人了。那时候，最好的消遣是拿出短笛，吹起刚学会的儿歌来。我现在都奇怪，那时候的我，居然无师自通，可以吹奏一切我能听到的歌曲。晚霞映红了池塘边的树，池水微波荡漾，鸭子洗水，小狗欢跑。这时候，只有老牛，听着我的笛声，会停下来看着我，连眼睛都不眨。很深沉的样子，是否在陶醉呢？它是我无数场池塘边小型音乐会的唯一知音了。看着它一幅思想家的样子，我就很满足，吹得更卖力。我才不去管那浮浪的鸭子和轻佻的小狗呢！
那是一个没有任何特征的普通的下午。但确乎是冬季。我和往常一样，把老牛赶到池塘边，似乎因为冻僵了小手，而捂不住笛孔，我正无聊地看着它埋头吃草。这段时间，它大概是病了，动作越发的迟缓……突然，它不知道什么时候昂起了头，定定地朝着池塘。大概有两分钟之久。我有点奇怪，顺着它望着的方向，我看到下面的一幅画：一个青布长衫的老者，正缓缓地走在池塘边上，手里提着一桶待洗的衣物。他佝偻着腰，走得极慢。我认出来，是我们村的老人，有几个女儿，都嫁出去了，都不愿意接他去度晚年。又因为倔强，不愿意接受“五保户”的待遇（我们这里没儿子的人都可以享受，但有人吵架时，骂“五保户”是最恶毒的咒语。）八十多岁的人，一直孤独。我看到他缓缓地走向洗衣的石块，迟缓地蹲下身，把衣物浸到冬日冰冷的池水里。开始慢慢地洗……当我把视线回到身边的老牛，它仍然保持着凝望的姿势一动不动，像陷入沉思，大大的眼睛有一种令我琢磨不透的神情。我不知道出什么问题了，这样的场景对于年幼的我来说，太过玄妙。我只觉得空气有点紧张，像凝固了似的。往日欢快的小狗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感到恐惧，慌乱中我觉得该做点什么——我慌忙拾起牛绳，学着爸爸的样子，狠命地一抖——可是，老牛的头纹丝不动，我继续加力，它仍然不动。我看着它的眼，那双眼自从老人来到池塘边的时候，就一直没有离开过。突然，更令我惊奇的一幕出现了：我看到老牛的眼里开始布满血丝，渐渐水气朦胧，然后，涌堵到眼角，然后开始滑落……一滴，两滴，三滴……直到老人慢慢地洗完他的衣物，慢慢起身离开，渐渐消失于我们的视线。老牛一直保持着凝望流泪的姿势，像一尊石做的雕像。
当老牛再次埋头吃草的时候，我已经站在离它较远的地方默默看着它，我第一次感觉，他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在它的一生里，一定有小小年纪的我不懂的故事和心思。回到家，把我看到的说给爸爸听，爸爸说那头老牛正是从那老人的手里购得的。老牛流泪？呵呵，没听说过！别瞎说。听着碜得慌。
但我确认那一定是眼泪，老牛和老人之间一定有什么故事。我无法得知这个故事的开始，但我有幸看到这个故事的结尾，也许是这个故事的高潮——老牛流泪凝望的姿势像一个烙印，从此深刻在我的心版上。这件事没多久，老人和老牛相继去世。在我小小的意识里，我认为那一定是一种默契和灵犀。
记得我的第一首诗歌写的就是《老牛与老人》，那时候，我还在读大学，可惜没有留下底稿，但是那是我第一次发表的一首诗歌，是电台朗诵的。谁能想到，那个普通的冬日下午，一头老牛的眼泪，开启了一个少年连绵不绝的诗情，也开启了关于爱与怜悯的无尽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