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柳五走出客栈，站在街口，迎面的晨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的目光，只是冷冷的看着对面的一排排屋檐，就像鹰的翅膀，密集的排列在一起，迎风欲动，扇来一股股的寒风。
而这寒风，吹得人从头到脚，透骨的凉，身体里，更是说不出的寒意。而这风，是无形的。
可是柳五，强烈的感知这强劲的寒风的存在。他静静的等。他知道，就不差这一会儿。
从千里迢迢的塞外，赶到这江南小镇，一片杏花烟雨，柳绿温润，对于这个看上去外表粗糙的汉子来说，竟然没有动心的时刻。环绕这个小镇的，是一带碧水，沿岸都是桃李如霞，和煦的风，应该会吹得人的心弦，是喜悦的，心情是温暖的吧？
柳五站在这个风光明媚的江南小镇，只是感到，一阵阵透骨的寒意。他知道，自己只能静静的等。
街上人多了，逛街的，做买卖的，铺面也都打开做起生意，不时有人好奇的回头看这个瘦长的，面色苍白的汉子。他的眼睛，就像一对鹰隼的眼，那么的锐利，还有什么，能瞒过这精光四射的双眼？
身边走过一个卖鸡蛋的老太婆，颤颤巍巍，胳膊上挎着的篮子，可见里面满满的一层鸡蛋，都是红皮的。她在柳五附近停下来，放下来篮子，可是半天没有生意。老太浑浊的双眼看着天空，神色是那么的麻木，可是，仔细看，这麻木，岂非是太深太多的无奈伤痛堆积的？
岁月给人的礼物，对于有的人，是成长，有的人是成熟，而有的人，却是，痛苦，最后演变成木然。不要试图剥开这木然的表皮，那样，你就会看到，鲜血淋淋。
有对衣着华丽的中年夫妇走过来，经过老太的身边，女的，嫌恶的用飘着香气的手帕堵住自己的鼻子，男的斜着眼睛，瞟着老太，不客气的喊，喂，你一个穷老太，哪儿这么多鸡蛋卖？该不是偷的？
老太平静的说，我自己养了几只母鸡，天天下蛋，攒多了，就拿来卖。客人，你买不买？
中年夫妇满脸不屑的神情，走了过去，经过柳五身边，又扭头看看他，女的还是一副万分瞧不起的神情，男的干脆就哼了一声，仿佛柳五就是世上，一块最挡道的大石头。
一个卖花的大嫂经过柳五身边，期待的看着他，盼着他或许能买几朵花？花，已经干瘪，柳五更是看也不看。
只有卖鸡蛋的老太招呼，他婶子，过来，拿我的鸡蛋，换你的一串花戴戴。
一旁的小贩就起哄，说，多大岁数了？还戴花？不怕成老妖精？
老太淡淡的说，越是年景不好，越是要想着把自己的心情收拾成一朵花。挺过难处，就真有数不清的好花戴头上了。
她的语气很轻，没有几个人能听得清。柳五听到了，回头看了老太一眼，老太不以为然的道，看什么？你又不买我的蛋。
刚一说完，觉得不妥，补充道，是我的鸡，下的蛋。
柳五顾不上理她，还是静静的等。
果然，石板路上，传来木头车轮轧路的声音，小镇上所有的声音好像都消失了，柳五觉得，那股看不见的寒风，忽的就猛烈的扑面而来，他的手，下意识的握住怀里的刀。
可是，就好像变戏法，镇子上的人，忽的都剑拔弩张，一边是紧张的手持兵刃，满脸的戒备，眼里数不清的杀气，另一边是蓄势待发，就要猛虎下山般扑过去。
车轮声停了，一队兵士，押着一辆死囚车，就停在路口，停在这俩伙似乎要火并的人群前方。
柳五当空一跃，跳在囚车前方，跪下来，虎目含泪，鹰隼般的眼睛满是伤痛，柔情。
主人。柳五嘶声喊道，泣不成声。
囚车里的人，正当中年，披头散发，衣衫破烂，满身血迹，可是，就是这般萎败的形象，他的神色，气度，依然是说不出的庄重雄浑，就像巍峨的高山，就像庄严的古刹，让人发自心底的折服。
他平和的看着柳五，道，柳儿，你还是来了。
我怎能不来？柳五的眼前掠过一幕幕往事，就是主人，当年收留了到处流浪的自己，悉心培养，可是主人连年征战，就要报效朝廷，而当朝的皇帝，高宗，把握大权的奸相，秦桧，怎的就一味看不上效忠的人？柳五苦劝主人，归隐乡间吧，再这么死忠下去，只怕。
主人反而大怒，重重的责打他，又把他从军中赶出来。柳五一路漂泊，在塞外定居。可是就算成了家，日子过得不错，心里还是惦记主人，现在，终于，主人让那个昏君和奸相，一连十二道金牌征召，招回都中，马上下狱，严加拷打，先是打杀主人的义子岳云，这就又要在风波亭，杀了主人！绝对不成，拼了一命，也要救出主人。柳五，等的就是救出主人。
那两帮人，一拨是秦桧派出来，预防有人劫走死囚的，另一拨，是江湖上自发组成，要救走死囚的。眼看就有一场严酷的争斗，血溅当场了。
死囚微笑着，浑不怕即将到来的死亡，慈爱的看着柳五，又凛然的看着秦桧的手下，朗声道，各位，生死有命，今日该是我岳飞死日，无须在救，救得了今日，救不了明日，与其我们自己人相打，倒不如联合起来，抗金！
他的身体已然虚弱，声气不响，可是每个人都听到耳里，柳五伤心，激愤，可是心里又有一股说不出的自豪，主人啊！
岳飞缓缓道，我若活着，势必要抗金到底，可是就会有人阻拦，北定难成，迎不回徽钦二帝，那我总不会痛快，死有什么可怕？
他清朗的目光，就像春日的阳光，暖暖的洒落在眼含热泪，要救他的人群中。这里面，柳五认出来，就有那对中年夫妇，此刻一身劲装，一派风姿飒爽。
岳飞又道，既然死都不怕，为何我还怕，以死，来让人们明白，死了我岳飞一个，醒悟大众千万，联合起来，同仇敌忾，共同抗金，还我河山？
柳五哽咽道，主人。
岳飞和气的道，柳儿，记得，国家有难，个人的幸福，也不保障，只有国安定，个人的家，方能周全。
柳五刹那间，所有的念头，都消了，大声道，主人，小主人已经先走一步，小的，也就走先，在那个世界，等您了。
他抽出怀里的刀，反手立即割喉，血喷一柱，柳五直挺挺的倒在地上，鹰隼般的眼睛，凄凉而又欣慰的，紧紧的闭上。
卖鸡蛋的老太，卖花的大婶，一起走到囚车前，都是双目含泪，问道，岳爷爷，您，想好了？
岳飞和蔼的，又坚决的道，死又有何可怕？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志未酬，身先死，固然遗憾，可是，会有多少天朝子民，因为我的死，更加坚定抗金的信念？我，想好了，一人之血，万万人之清醒。